乡村文明承载着我们这个民族历史的记忆、文化的乡愁。据统计,我国非流动人口城镇化率已超越65%,我省更是达到72%以上。许多人离开乡村进入城市,他们离自己的故乡可能很远,但是每一个不同的乡村都是他们抵达精神原乡的途径。
或妖娆或刚毅或遗世独立,在蓝天、古屋、流水、长廊的映衬下,屏南县熙岭乡四坪村成片火红的柿子树一扫冬日肃杀,成了寒冬里最温暖的风景,引来众多游客。据熙岭乡统计,旅游最高峰时单日车次达8000辆左右,人数3万人以上。可以说,“我在屏南有喜柿”创意活动点亮了四坪村。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全方面推进乡村振兴。乡村振兴既要塑形,更要铸魂。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的“根”与“魂”,为全方面推进乡村振兴提供精神动力。
曾几何时,不少乡村给人的印象就是凋敝和颓败,村庄“空心化”日益严重,偌大的村子只有老人留守,空置的房子有的已经倾圮,杂草丛生。村民们自己都嫌弃家园,能搬的都搬到新房去了,或者进城了。
有人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可在艺术家眼里,这些田野、老屋可都是宝贝。在厦门黄厝村,艺术家看上了这里的乡间、田野、古厝、古窑址,他们都觉得这里的农耕文化保留得特别好。呼朋引伴,他们来村里开工作室,把黄厝打造成艺术家的聚落。现在有各门类的32家文创工作室入驻,修缮了数十座古厝,还建了公共艺术空间乡村艺术馆。村中散布的边角地、古厝残壁,也被打造成流动的微型艺术馆。当地村民震惊了,在他们眼里的“废物”能这么用,这么美。
艺术工作者在用行动逐步引导村民重新发现乡土之美,潜移默化地影响村民的审美感知力。
在当前以城市为中心的话语体系中,本应丰富多元的乡村正变得衰败落后或者“千村一面”。艺术家进乡村,让村民对自己生活与熟悉的村庄进行再认识,重新感知并发现故乡之美,重新认识乡村的文化价值,特别是挖掘乡村文化的审美价值、历史价值、情感价值与生态价值,重新建立人与乡村的联系,让人与历史、人与村庄产生强烈共鸣,发生碰撞,从而“唤醒”乡村。
南宋时,建阳是全国三大刻书中心之一,书坊村人历史上曾经“以刀为锄、以版为田”。如今,书坊村深入挖掘文化基因,打造了“墨色建本文化街区”——康宁古街,并建起了建本蜡像动态展示馆。古街改造好以后,将原本分散的文旅资源有机融合起来,众多游客和研学团队纷至沓来,还衍生出古书籍、小人书、装饰画等建本文创作品。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杨贵庆认为,一个具有历史人文积淀的村庄,要实现乡村振兴,必须精准把握其“文化穴”,而所谓“文化穴”,是最能体现一个村庄历史人文特色并可赋予创新价值的场所空间。
找准“文化穴”,既是找到每个村子自己的文化渊源,更是寻找到村民的文化认同点,从而在情感价值上实现回归。
永泰县嵩口镇的改造焕新遵循“二八法则”:20%启用新东西,80%借助已有资源,用最小预算、最小破坏针灸式改造活化古镇,从既有村落和日常生活中挖掘传统的生活方式、审美理念,留住“嵩口人自己的古镇”,实现与现代生活重新对话。
嵩口镇鹤形路是很有特色的一条路,这条路上有郑氏家族的龙口祖厝。古镇的焕新也凝聚起郑氏族人的心,他们募资修葺了龙口祖厝,坍塌的几间房被改造成一个大空间,变成族内新的公共活动和议事场所。爱家的情怀在这里开花。
古村的保护活化不仅是物理层面的房屋修复,还要恢复村民的家园意识和文化自信。以新的视野发现、以艺术的手段挖掘这些破败古村的价值,通过由表及里的文化赋能和持久深入的融合互动,让村民收获自信,让日益边缘化的村庄重建文明复兴的“优势”。
“我在屏南有喜柿”等一系列活动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把本是淡季的屏南冬季旅游带红火了。柿子年年有,为什么在这个冬季火了?
屏南县熙岭乡四坪村现有柿子树1600多棵,产量丰富,然而,有不少树木因无人打理,自生自灭,有的在核心区的柿子又被树主摘掉,让游客无景可赏,造成资源的闲置浪费。
2023年乡里国企出资3万元,把柿子树从村民手里流转过来,让村民不要摘,给大家当作景观来欣赏、来拍照、来认养,还能做成文创产品。这样,柿子就从传统的“一产”变成了“多产”,既可实现三产带一产,还可与文创联动,延伸出“屏南喜柿”等创意产业,身价倍增。
这是一个创新的思路和改革,把生态资源转化成了优质资源。乡里国企出资入股,村里的合作社、新老村民以“共创共治共享”的方式来进行可持续运营,多元主体形成利益共同体,激发村庄内生动力,打造“强村富民”的实践主体与组织基础。
泰宁县上青乡崇际村是又一个把美好生态、古老传统变现的典型案例。村庄保留着大量原生态的桥廊亭阁,还有上青古乐等非物质文化遗产,正是写生创作的好去处。
2023年11月到12月间,短短一个月,小小的崇际村来了三批写生团队,多的有200余人,有的一住半个多月。这些人的到来也带动了村里的民宿、餐饮、特产及人手的需求。泰宁的文旅业发展得很成熟,现在需要更多观光旅游之外的增量,写生业态能留得住人,能产生消费,写生作品还能宣传泰宁,一举三得。这里成为许多美术院校的写生基地,目前来泰宁的师生稳定在一年5万余人次。
在地文化作为一种特有的文化资源,对乡村经济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它能够给大家提供素材、创造业态、塑造品牌。只有对当地历史的探索和尊重,对特色文化的深入理解,古老的乡村才有机会跨过历史的鸿沟与现代生活双向奔赴。如果再加上数字技术的赋能,那乡村就有望插上振兴的翅膀。
2015年,雷希颖在家乡政和县推出“大话熹游文化IP”项目。在这个朱子文脉绵延相承的地方,“大话熹游”团队探索出了一种“互联网+本土文化”赋能地方发展新模式。
项目运营至今,已创作超2000幅IP衍生作品。先后推出了《茶》《礼》《节气》等100余部动画短片,同时还打造了60余种100余款涵盖茶、酒、竹、瓷等地方特产的文创产品。
雷希颖深谙流量对于乡村的意义:互联网时代,流量既是一种全新的资源,更是一种有效挖掘乡村资源的手段。文化IP作为一种文化载体,更具传播性。他们挖掘并结合不同村庄的文化内涵,搭建从点到面的IP矩阵联动平台,让网络流量转化为村落“留量”。
当今有的乡村在完成硬件设施改造后,急于引流、急于创收,但却常常陷入事与愿违的尴尬境地。其实乡村发展要个性化,仅仅创收是不够的,如果能以艺术介入,再加上产业引导、空间改造,因地制宜保护和发展好在地文化,让民间传统文化得到再生的机会,才能实现乡村产业的永续经营。
大约10年前,屏南县熙岭乡龙潭村还是一个凋敝、衰败的村庄,全村仅余百人留守,而四坪村最少的时候只有18个人常住。
转变发生在2015年。这一年艺术家林正碌、程美信来到屏南,开始了他们的乡村建设美育工作。农民拿锄头的手也拿起了画笔,“人人都是艺术家”活动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前来体验艺术创作、感受乡村古韵,有的人选择留了下来。
然后政府开始有所动作。屏南县成立了“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工作领导小组”,在全省率先为“新村民”颁发居住证,为试点村的“新村民”增设村民委员会专岗和村民代表席位等,积极引导“新村民”与“老村民”深层次地融合,并让“新村民”参与村级公共事务管理,增强其归属感和幸福感,营造出有情怀有温度的新型乡村社区。
从2015年至今,屏南县已在龙潭、四坪、漈下、厦地、前汾溪、前洋等10多个传统村落开展形式多样的乡村文创与艺术乡建,呈现“人来、村活、业兴、文盛”新气象。龙潭村非流动人口已突破千人,各种业态日益兴旺。
“青山云雾一重重,雨廊长长似卧虹,土墙黛瓦新颜焕,柿柿如意挂朱红……”这首《云四坪》是四坪村的村歌,是2021年北京的爱故乡团队与当地新老村民深层次地融合后集体创作的,描绘的都是当地的风景和故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和争执中逐渐成形。
村歌的创作过程被称为“歌声中的群众路线”,“共创”是其中最大的特点。村歌的集体创作过程就是凝聚人心和淳化民风的过程。
四坪村还是全国首个“四民”村庄。所谓的“四民”是指:老村民、新村民、荣誉村民和“云村民”。其中,“云村民”指虽未在乡村生活,但通过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方式参与乡村发展的人。那些认养了“喜柿”或认购了《云四坪》数字产品的人也成为“云村民”。多元群体的有效参与,让更多的资源集中在四坪。
在乡村发展的“三要素”钱、地、人中,人是关键一环,村庄发展需要多方合力。福建大力推进建设“两岸融合发展示范区”,吸引了许多台湾团队加入乡建乡创的队伍。
厦门海沧区就活跃着这样一群台青。海峡城乡发展基金会理事长李佩珍在海沧做乡村、社区改造工作10年了。她和院前社的村民一起规划、改造院前社。她说服村里“整日游手好闲”的青年一起动手让村庄变得更好。在李佩珍的带领下,他们依靠自己的付出改变了村庄的面貌,也转变了自己。
在李佩珍的鼓励下,一批“80后”“90后”台青在赤土社进行乡村改造。他们的工作从入户调查、沟通交流开始。台青们持续通过修缮书院、组建腰鼓队等活动加强与村民之间的联系,帮助村民“走出小家、共建大家”。
这批年轻人扎根海沧村社,他们在这里安家,把父母亲人也接来,他们在乡野追梦筑梦圆梦,他们在乡村振兴中见证两岸融合,点亮乡村的同时也点亮了自己的人生。
民间历来有“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说法,体现了古人对乡村教育和文化传承的重视。
近些年,一些乡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这威胁到了乡土文明的延续,进而可能会引起传统乡村价值和家园意识的双重“失守”。
可喜的是,在“城市化”浪潮下,“逆城市化”流也在涌动,吸引更多资源回流乡村,让古村再次焕发生机成为可能。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乡村文创成为连接城乡的有效媒介,也是文化振兴的有效手段和主要内容。
文化振兴在推进中也面临一些难题,如村民参与度不高,传承创造新兴事物的能力不足,文旅产业无中生有不接地气,没有特色产品留不住人,文化供需错配,各地“千村一面”等等。
西南大学乡村振兴战略研究院副院长潘家恩教授从事乡村建设研究和实践20多年,对乡村文化振兴问题有着深入的思考。他认为这样一些问题的背后,有更根本的观念问题是需要转变。
第一,文化振兴不单单是硬件问题。新农村建设到现在20多年了,很多村庄硬件建设有长足进步,但是精神生活却没跟上,没有公共的文化空间、共同的乡村活动,各地的文化特色待挖掘、民俗活动待重振、农民的审美意识待唤醒、文化自信待重建。
第二,不仅仅是生产问题。“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是全方面推进乡村振兴的一项重大任务。从“美丽乡村”到“和美乡村”,从提法的变化能够准确的看出,乡村建设更强调全面,强调整体,要求要“由表及里,形神兼备”。乡村不应该只是满足城市的生产基地,它同样也可以是高品质生活的目的地。
第三,不单单是农民问题。“慢慢的变多的实践正努力探索着:为主动下乡开扇门,为在地建乡搭平台,为被动返乡留条路。”潘家恩认为,要外发促内生、内联促外连,本地人、外地人,农民、干部都要动起来。这里面有三个方面:第一个是人口。今天乡村中的人慢慢地少了,怎么解决让人回流的问题?第二个是人才。要秉持“实用即人才”理念,打破体制壁垒,不唯学历、不唯职称、不唯资历,同时发掘农村中在地人才。第三个是人气。很多地方硬件修得很好,却发现引不来人,或者“有人流没有现金流”“只打卡不刷卡”。
第四,不单单是乡村问题。乡村振兴不能就乡村谈乡村,一定要站在城乡融合的角度来看乡村振兴。从“乡土”到“城乡”是一个重要转型。随着基础设施完善、交通条件改进、移动互联网和数字技术在乡村全面普及,城乡在硬件上的差距逐渐缩小,乡村的价值就凸显出来。乡村振兴,文化同行。乡村不再是人们要逃离的地方,乡村也可以有高品质的生活。
2023年2月,省住建厅印发《关于以闽台乡建乡创合作为抓手助力乡村振兴和两岸融合的指导意见》,明白准确地提出以服务本地村民为中心,兼顾城乡融合,探索乡村振兴新路。
省住建厅村镇建设处原处长王德福认为,这个指导思想明确了当前乡建乡创工作的核心,推动人们去转变观念。以服务本地村民为中心,就是要首先满足当地村民的需求和期待,而不是仅仅为游客服务。比如建设长者食堂、图书馆等公共空间能够完全满足当地不同人群的需求;建设观景空间小汀步、小平台等,当地人可进入、可享有;建设产业空间,开发特色农产品、小吃,当地人可购买、可增收;打造特色人文空间,当地人有共鸣、有感动。所有这些,当地人都可用、可享、可玩、可吃,同时也能够服务外来的游客。农村新的生活方式建立起来后,本地的村民乐于回归,城里人也乐于来到乡间品味别样的生活,达到城乡共享,促进城乡融合。
每逢周末,漳州市东山县樟塘镇南埔村“谢谢里”乐村居内就会聚集一批青年创客、文艺爱好者。(资料图片)